- 关于凌建的绘画

魏星

颓废是浪漫主义后期的矫饰主义呈现，浪漫主义式的想象冲破了一切的界限。颓废，以自由之名，催生出性心理学上和艺术上的新的苛刻的标准。这是一个客体化和固化的过程，它培养出了西方的恶俗的眼睛。 卡米拉·帕格利亚 《性面具》

在卡米拉·帕格利亚的富有争议性的著作《性面具》(Sexual Personae)里，这位来自耶鲁的女学者检阅了西方从古希腊到王尔德时代的英国的一段文学与艺术史，指出西方从古典到现代主义的许多伟大的艺术作品的创作源泉都来自性与颓废，也就是所谓的人性中酒神狄奥尼索斯精神与社会道德和宗教习俗相抗衡的过程，这是一部不断打破禁忌的文学和艺术史，可以说如果没有了对于性的描写和激情，那么很多伟大的作品也就不会问世，我们也不会看到米开朗琪罗和波提切利的天才。

性一直是人类艺术创作的一个自然推动力之一，在印度宗教中性是一个被高度宣扬的宇宙原始力量的体现，可以说，我们今天大部分的文学艺术作品的诞生背后都有性与情色的因素。有些比较含蓄，有些则比较大胆与直接，安迪沃霍尔的丝网版画《玛丽莲梦露》与

凌建作品中视觉的美感一直占据了画面的中心位置，不论是佛陀或是世俗的美女，抑或是带有中性美的男人，都有着吹弹欲破的娇嫩肌肤与鲜艳欲滴的红唇，但这些人物尽管都有着高度写实的肉体质感，却让人觉得是非现实的人物，或是戴上了一层人工的面具，这层面具实际上是以当下时代的文化与审美心理以及社会经济形态为模具所造，它反映与传达的不仅仅是画家的一种男性心理的性审美观，还有他对社会 ，他的肖像大都来自时尚画报上的照片或是广告，画家有意识的选取一些人物来作为他创作的模型，比如名模或是电影明星等，至于选择这些人的原因则是在于社会和时代的审美性， 因为她们代表了这个时代对女性美的普遍要求和标准。有意思的是凌建在这里有意识的把东方人的那种面部特征加以夸张，或者说他有意识地把西方人所认为的那种关于东方尤其是中国人的面貌特点加以放大，借以探讨什么是所谓的东方美，这种当下流行的东方式的美学原则是建立在怎样的一个社会文化和历史政治的基础之上的？在这人工技术可以复制和改变许多事物的外形和基因组合的时代， 以及西方图像文化占据了我们这个社会的主要媒体和大众环境时，什么是性感和什么是美丽确实不仅仅是一个生理学上的问题，而主要是一个与文化，经济和政治资本产生关联的社会学问题，它甚至与意识形态都有着紧密的关联。而人工制造的外表美丽和内在人格精神的缺失与空洞化是这个时代最显著的文化和社会特征之一。

凌建曾谈起过，东方人的美到底在哪里？这大概跟他的个人生活有关，他在欧洲生活了十多年，看了太多的欧洲人了，所以他内心总是会拿东西方人来做个比较。在他看来东方人的美有着独特的魅力， 尤其是中国的女性。就好比拿珠宝比较一样，西方人可以比作钻石，光芒四射，璀璨夺目；而中国人更喜好美玉，古代人形容一个人有着良好品德时会说“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形容一个女子貌美会说“如花似玉”，玉被中国古人视作蕴积神秘力量的宝石，只有品德高尚之人才能佩戴。因此中国人更赞美的是一种含蓄和内敛的，不张扬的矜持的美。

在作品《新贵一号》里，一个有着夸张的鹅蛋形脸孔，杏仁眼和肉感的樱桃小嘴的美女，口里衔着一个缀满珠玉宝石的美女，她的表情是略带些冷漠和天真的，黑色的眼睛望向我们，似乎是在嘲讽人们对她美貌的觊觎。而她的那张与好莱坞动画片《花木兰》里的主角造型酷似的脸，则可以被视作是一种巧合，是艺术家有意识的借用类似东方主义的一种形式来调侃西方对所谓东方情调的俗套而贫乏的想象。

凌建的绘画因其作品中呈现的男性化的视角也许不免会引起女性主义者的批评，但他的画面的深层意义则是在于对男性意识占主导地位的消费社会文化的一种讽刺性的表达和叙述。另一位中国当代女艺术家崔岫文也做了很多关于少女题材的肖像行为摄影，她是从女性的角度来安排她画面里的人物与画面，尽管她的作品里的少女同样的显露出青涩的性感的诱惑；而凌建则是从男性的角度来表现或是呈现对于女性的想象和社会审美的模式。 他的画面是关于艺术家个人日常世界的经验式的反射，那些有着硕大的头颅和细小的脖颈与身体的美女们的形象传递出的是这个商业资本操控一切，有着无与伦比的权利的癫狂时代的病态和颓废的美感，这种美的畸形标准是由娱乐媒体，电影电视和大众传媒以及市场资本所共同推动与建立的，他们与电视上无时无刻不在播放的瘦身广告与美白化妆品一起共同强调了女性身体外在的生理特征，并且赋予了它社会文化和道德习俗上居于从属地位的合法性，由此女性成为一种供人欣赏的客体，并被固化为一个相对于男性的他者。作品《新贵–露露》、《坏女孩》以及《新贵–白毛女》中的女孩形象对于男性的审美期待的满足与波提切利、鲁本斯和安格尔的作品有着本质上的相通。他们都是一种社会学意义上的性别定义的模式的体现。

性别是一种社会学的建构，莫尼克·威蒂格（Monique Wittig）在她的文章《女人不是天生的》里面对此有过论述，她对现存性别结构问题提出质疑，指出唯一的答案是对生理性别和社会性别的全面解构，也就是社会性别和生理学层面上的性有着本质的区别,社会性别更代表着一种具体的社会文化形态中对于两性的社会角色定位和形象塑造的道德认同， 它是一种文化和心理的建构，在男性文化占主体的社会形态中女性通常都被作为一种审美的对象而异化，这是一种把对象客体化和固态化的过程，使得这种审美模式体制化。在这方面，画家凭借着天生的敏感和对社会潮流的把握，实际上通过他的绘画已经触及到了这个问题。在他的作品里，那些具有圆润的脸庞，或是天真无邪的，或是性感蛊惑的，或是骨感纤细的，或是凹凸有致的少女们，她们无一不散发着女性的魅力，也无一不带有某种颓废的色彩。她们头部与身体的不成比例只是为了让她们看起来更加的性感。

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性始终是一个禁忌的领域，直接对于性的描述是不被允许的，甚至是对身体的具体描写也被认为是猥亵的，但这并不表明中国古代社会性文化的不活跃，明代的木刻色情版画就曾流行一时，并且对日本的浮世绘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虽然在中国古代自宋以降的主流文学艺术中，对性的触及是一个禁忌，但即使是《红楼梦》这样伟大的文学作品对女性眉目的描绘也带有含蓄的性的意味。文学价值上不下于红楼梦的白话体小说《金瓶梅》里对性的描述就更加的大胆和自由，相对而言则是中国绘画领域里的保守和停滞，南派文人画完全摒弃了对于人物的描绘，而将知识分子的理想宇宙的和谐图景转化为山水田园和草木虫鱼，人的位置在其中可有可无，这实际上是东西方文化和哲学各自发展道路的必然结果，西方人自古希腊以来，一直把理想化的人体看作是宇宙最高和谐的代表，因此才会有肖像艺术和人体艺术的兴盛与发展。而这在中国近几百年的艺术史上近乎是个空白，并非是中国人不善于写实的造型，汉代的青铜雕塑和唐宋的佛教造像有些达到了高度写实的水平，而是文化上的禁忌与保守导致了此种现象的出现。自从油画进入中国以来，人物肖像绘画得到了很大的发展，这种绘画风格也被赋予了不同的功能，从商业广告到政治宣传再到前卫艺术。凌建的风格是介于现实与非现实之间的，身体的性感语言与荒诞的美感交织成一幅幅超现实的画面，就像杰夫昆斯的光鲜图像一样，商业消费时代中的大众偶像就是这样炼成的， 不过在凌建的画笔下她们是超级女生、芙蓉姐姐、电影明星、富豪情人与都市白领的混合体。

凌建的画令我想起美国画家约翰库林John Currin的架上作品。当观众第一眼看到他的肖像油画时，他们会想起文艺复兴和手法主义早期的作品；但在仔细地欣赏过后库林的创造性才显现了出来。尽管他的人物肖像看上去来自人们熟悉的经典的文艺复兴的作品, 但是实际上他的画面反映的是现代社会的道德和审美观。通过对于人物表情和姿态的特殊安排，他的画中人物（通常是女性）呈现出来自现代时尚杂志和八卦画报上的标准的世俗表情和做作风格，通过把这些现代的所谓艳俗的形象与古代大师的肖像画进行嫁接，从而获得了一种讽刺的效果，这种讽刺性不但体现在对当代消费资本主义社会的图像批判上，也体现为对古典艺术的道德教化一面的嘲讽。画中女性那些过于纤细欣长的身材，突出的乳房和病态般性感的裸体无一不在暗示当代美国社会对于女性审美的男性期待标准。这样的一种对现代物质社会日常生活庸俗性一面的批判以一种幽默的风格和优雅的古典形式传达了出来。

另一位美国画家理查德费利普Richard Phillips的艺术也同样流露出相似的气质和艺术追求。他的绘画题材通常来自于70年代的时尚消费杂志，库林绘画中的这些特性我们在凌建的作品中也可以找到共鸣，他们同样是通过放大某些来自流行出版物或是影像产品的图像样式和风格来凸现我们这个当代消费主义社会的的以及在资本全球化的背景下民族文化认同与图像和审美标准建构之间的关系。他在1997年的作品《舌头》是一个经典的充满色情意欲的肖像制作，画中极低的视点让观众的视线都集中于模特儿张开的红艳的双唇以及伸出的湿润的舌头上。比真人还大的尺寸带给人一种压迫感，同时也把画中女人的性感加以夸张。这两位画家的作品与凌建的艺术在题材的选择上和手法的应用上有着共通之处，他们都以放大性与情色来凸显这个时代的印记。

对于一个民族来说，图像的记忆与历史的重构实在是很重要的，在电影《云水谣 》里对于解放军人形象的美学式的呈现和浪漫英雄主义式的描述，以及画家祁志龙的志愿军和红卫兵的符号与美人头像的结合，都是一种基于当下美学标准的对于过去时代的记忆重构，而凌建的大幅肖像油画作品则从一个非现实主义的然而又是高度写实风格的角度去把握和表现性别的，因此也就以他的艺术参与到这种历史图像记忆的重构之中，它们将共同组成21世纪初的中国当代审美图像志。

美人与英雄，从来都是一个民族文化历史建构中的主要角色，从英国国家美术馆到法国卢浮宫，那些沿着富丽堂皇的大厅逶迤展开的精美华丽的绘画中相当大的一部分是关于各类美人和英雄的形象的。他们都按照他们的时代的美学标准摆出优雅的姿态或是性感的肉体，向人们讲述那些光荣的历史与记忆。听闻卢浮宫将要继古根海姆美术馆之后在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的首都阿布扎比建一座分馆，由此可见图像的影响和力量即使对于国际政治经济的博弈来说也是重要的，但是我很想知道那些裸体的维纳斯和阿波罗们，他们将以怎样的面目向东方展现他们理想的性感与比例？